真尼

大概是刀吧。

（四）

第二天，陈佳影特意向吴愿再次说了抱歉。她编了一个还算真的谎。

“我有个发小，是东北人，和吴老师您的口音一模一样，在这里已经听不到了。她如果和我一起来了香港，会是那种送着彼此出嫁的情份。但她没我这么好运气，没从战场上逃出来。所以我昨天有点失态，又喝了些酒，抱歉了。”

吴愿有些失望，但想着如此先交着朋友，也是极好的。

从此吴愿便借着各种理由接送陈佳影回家。陈佳影想过拒绝，但实在是不忍心，或许因为口音吧，不想伤害和他哪怕是一点点像的人了－－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理由好笑。

“陈教授。” 吴愿敲了敲陈佳影的门，也不知该不该进去。

陈佳影把视线从书上移开，礼貌的向他笑一笑。

“不早了，一起回去吧？”

陈佳影看了看表，叹了口气，“这人老了，是不是时间也过得更快了。”

“陈教授要是觉得自己老，那我岂不是成白骨精了。”吴愿从衣架上取下深咖啡色的大衣想要给她披上，陈佳影微微一转身，接过了大衣搭在手上，“不冷，我拿着吧。” 吴愿摇了摇头，跟着她走了出去。

“我学生送了我一张明天晚上仲夏夜之梦的戏票，想着陈教授也喜欢莎士比亚的剧，又要了一张。“ 吴愿停下脚步，掏出了两张票，“一起去吧。”

陈佳影愣了一下，该说的总是要说的。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，这几十年的牵挂，该如何细细说明，这后知后觉的爱意，要如何解释。上次咖啡厅的事情过后，陈佳影还是在刻意逃避。

是啊，初初来香港那段日子啊，太苦啦。比以前和敌人斗心斗力的时候都要苦。每天都没有期望，每天都懊悔，每天都是煎熬。好不容易把它收起来了，蒙上一层厚厚的灰，要是真的吹一吹，怕是自己再也受不了啦。

但如今要拒绝吴愿的邀请，总该说点真话吧。

她还是拉着吴愿在路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。

“吴教授，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。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，自己一个人过着，就挺好。” 她望向远处，仿佛下面这些话，是说给那个人听的。

“我没法和您一起去看莎士比亚。喜剧悲剧都不行。我没法和任何人一起看莎士比亚，我得一个人看才行。我不能让他到时候抓着我把柄啊。他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在我面前喊，佳影呐，我这守着自己的贞操等着你，你你你居然，你居然和别的男人一起看莎士比亚。不行的。他要是哭喊起来，我得哄他多久呀，我老了，没这力气了。我还是等他陪我看吧，让他好好给我说说当年那几句话的出处，好好卖弄卖弄自己的文化底蕴，说说我不懂的事儿。他总说啊，要在我面前做英雄。要等到他了，我就让他做个够。人到了这岁数，大脑也没那么灵了，剩下的全是文绉绉的事儿，这方面我可比不上他了，所以就让他表现吧，他说，我听，就挺好。

他要是愿意，也教我两句，这些年我也看了不少，知道说这些话的调调。我也给他说两句，当年光是他恶心我了，我也恶心恶心他。

哎。

原本以为半辈子都过去了，什么都放下了，那晚见了你以后才知道，我这些年其实都在等他呢。你说他怎么就不来呢？他怎么就不来找找我呢！我们以前那么有默契，我说了上句他能猜出下句。他怎么就猜不到我来了香港呢？都这么多年了，他那条瘸腿，走也走到香港来了吧。

他是不是以为我去了台湾啊？这个王大顶，关键时候总是犯糊涂！我去台湾干嘛，还真想我做一辈子特工啊？

我想说不定还是和刘金花好上了吧。那也好，不用过我这些年过的日子。幸幸福福的一辈子，挺好的。现在得有人喊他爷爷了，他那不正经的样子，真想不出做爷爷会是什么样，哈哈，孩子们一定都不怕他。

别的啊，我就不敢想了。

我真的后悔啊，分别的时候没多说一句。胜利之后再见，自由以后再见，哪怕下辈子再见也好啊，起码有个约定，他要是先我而去了，说不定还能托个梦给我。

分开那会儿我特别有底气。我心里，有国家，有理想，自以为，这生离死别也经历的多了，和他说再见，不难的。

后来才知道，那才不是底气，那是侥幸啊，想着，这人啊，走着走着还能见上面。哎，见不到咯。

见不到啦。

说的太多了，吴教授。老了，王大顶大概想不到我变成了这样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婆了吧。哈哈。

对不起，这么多年没说的话，逮着你一下子说了出来。我知道你对我好，但我没有力气对另一个人好了。

我的好啊，得将来留给王大顶。”